千年文明,百年重生,歷史的車輪在大地上碾出新痕?;厥仔轮袊闪⒁詠淼倪M程,我們有理由在此刻舉國相慶。
一個國家的復興,離不開教育的與時俱進——那么,新中國教育究竟書寫了怎樣的長卷?作為個體的我們又如何參與其中?
這個國慶,新校長傳媒特別推出專題策劃“因為有你,大國有慶”,在中國教育界從90余歲到20多歲,分年段邀請了八位教育人參與寫作。
他們的文字,或講述個體的成長故事,或記錄時代的教育生態,或展讀難忘的教育進程,或回歸個體的小我情懷,或觀照未來的必由之路……
他們以生命為底色,共同剪影了新中國教育發展的歷史脈絡,映照出教育超越時光的重要價值,并牽引至我們對未來教育的想象......
邀您走進其中,一同感受。
我當時年青,好高騖遠,認為要報考全國最好的大學、最好的專業,就報考了清華大學建筑系。沒想到一榜落第,成了落榜生。為了生計,只好去當小學教師。當了一年小學教師,改變了我的理想和命運,覺得教育很重要,教師這個職業也很好,和兒童在一起很愉快,看到他們的成長很有成就感。
第二年,我就報考了北京師范大學,于是一輩子成了一名教師。在北師大學習了兩年,1951年就被派往蘇聯留學,攻讀教育學。1956年回國,又到北京師范大學教書。其中五六十年代被派到北京第二師范學校;派到北京師大附中,即錢學森學習過的學校擔任教導處副主任4年;然后擔任北師大二附中校長3年;最后又回到北師大教書,一直到今天。
這就是我簡單的平凡的經歷。
我覺得我這一生就是一個不斷學習的過程。由不會學習到學會學習,由不會教書到學會教書。
學習也總是很艱苦,當年我們在蘇聯學習,去的時候連俄文字母都不認識。第一周,俄語老師讓我們背兒童的《看圖識字》,要記住1000多個單詞,第二周就讓我們讀《聯共黨史》,真是其苦無比。第二年正式和蘇聯同學一起聽課,還是迷迷糊糊,只是靠課后與蘇聯同學對筆記。
老師布置大量的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的原著。我們要比蘇聯同學多幾倍時間和努力才能讀完。但覺得為了回來建設中國的教育,不辜負祖國的期望,再苦也要努力學習。
1956年我回到祖國,兩年后有機會被派到北京師大附中工作,與其說是當老師,不如說是在那里當學生。師大附中是一所老學校,是我國公立學校的先驅,那里培養了像錢學森等一代大師人物,有優秀的教育傳統。學校有一批稱得上“大先生”的老師,他們熱愛學生、學術精湛。
例如教高中代數的韓滿廬先生,由于課教得好,被北京教育界尊稱為 “韓代數”、教幾何的曹振山先生被稱為“曹幾何”、教三角的申介人先生被稱為“申三角”;還有教化學的尚欣久先生、教生物的陳婉芙先生、教語文的時雁行先生、教地理的王樹聲先生等,都是被學生愛戴的好老師。
我常去旁聽一些課,獲得許多感悟。那個年代非常重視教育與生產勞動的結合。附中設有生產車間,有幾臺機床。我在那里和學生一起勞動,學會了車個小零件。夏天帶學生到農村拔麥子,秋天收白菜,我也在勞動中受到鍛煉。
從一個不會教書的老師,逐漸學會做老師,我的一些教育理念就是在那段時間里形成的。如“沒有愛就沒有教育,沒有興趣就沒有學習”等,都是在附中遇到問題,解決問題的過程中悟出來的。
1962年我回到北師大工作。因為在國內只上了兩年大學就到蘇聯去學習,所以我的傳統文化底子非常薄弱?;貒缶妥詫W范文瀾的《中國通史》《史記》《資治通鑒》等經典。1964年我又被黨委派到外國研究室工作,負責編輯《外國教育動態》,接觸到許多外國教育資料,大大擴大了我的眼界。
改革開放以后,我在老一輩教育家王承緒先生、滕大春先生指導下學習比較教育,開始從事比較教育的研究和教學。50多年培養了70多位博士和博士后,為比較教育學科的建設做了一些工作。
“文革”期間,先是到北京第三軋鋼廠做小工,搬50公斤的鋼帶;再到燕山東方紅煉油廠建廠燒鍋爐;后來在臨汾呂梁山腳下懇荒二年。我本來身體很懦弱,經過勞動鍛煉,居然不到90斤的身軀竟能挑起一百多斤的水桶,夏天割麥子還能和年輕人比一比,也在勞動中學到不少農業知識。勞動回來,生活有規律了,身體漸漸好起來,體重也隨著年齡的增長增加起來。
1979年擔任外國教育研究所所長,開始重視比較研究。做科研是艱苦的工作。那時還沒有電腦,更沒有互聯網,就是靠做筆記,做卡片。改革開放以前,我沒有寫什么文章,改革開放后中央提出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我就開始研究教育與經濟的關系。
1980年,我寫了一篇文章,叫“現代生產與現代教育”。對于什么叫現代生產,它的特征是什么?我是學文科的,實在不太懂,但我覺得這個問題很重要。我查閱了國內外許多資料,才初步弄清楚一點,但是不放心,又去請教在人大工程經濟系任教的我小時候的同伴,才敢肯定下來。
其中還有一個小插曲,我引用了馬克思《資本論》里面的話:“現代工業的技術基礎是革命的,而所有以往的生產方式的技術基礎本質上是保守的?!薄顿Y本論》1953年的中譯本把“現代工業”翻譯成“近代工業”。
我們一位搞教育史的老師就對我提出意見,說“近代”和“現代”是兩個概念。這下子把我難倒了,我只好去查《資本論》的英文版,又查德文版,發現都是“Modernity”這個詞,原來是翻譯上的失誤,1975年版也已改過來??梢娮鰧W術來不得一點馬虎。
“終身教育”的思想,也可以說是我最早引進到中國的。這過程中鬧過一次笑話。1971年聯合國恢復我國的合法地位,相繼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也恢復我國的席位。1974年,我作為中國代表團的顧問參加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18屆大會。大會要制訂中長期發展規劃,各國都提交了各種提案。
教育方面的提案有一百余條,可以分為兩大類:一類是發展中國家如非洲、拉美等國家提出的,要求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關注普及初等教育、掃除文盲,立項援助;另外一類是發達國家提出的,要求關注青年的失業問題,為成人教育和終身教育立項。
關于成人教育,我還有所認識,如我國掃盲,業余補習學校等。至于什么叫終身教育,卻從來沒有聽到過。請教周圍的教師,也都說不知道什么是終身教育。于是按照當時階級斗爭的思維定勢認為,既然終身教育是發達國家提出來的,發達國家是資本主義國家,因此終身教育肯定是資產階級教育思想。
于是在分委會討論時,我就大力支持發展中國家提出的掃除文盲和普及初等教育的提案,而對終身教育則只好置之不理。等到表決時,對于發展中國家提出的把掃盲、普及初等教育的立項,我就高高舉手;對于終身教育的立項,因為不了解我也不敢反對,只好棄權。當時阿爾巴尼亞還是我們的盟友,他們的代表坐在我的右前方,他常常轉過頭來看我,看我舉手他就舉手,看我不舉手,他也不舉手。
會議期間,法國教育部長在凡爾賽宮舉行隆重的招待會,互相交流中,有一位澳大利亞代表問我,中國如何解決青年失業的問題。我一句話就把他頂了回去:“我們中國沒有人失業,中學畢業生全部上山下鄉,中國農村有廣闊的天地!”現在想起來很可笑,但當時自以為立場很堅定,實際上反映我自己的閉目塞聽,才鬧出了這樣愚蠢的笑話。
1976年“文革”以后,我們才看到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教育委員會1972年的教育報告《學會生存——教育世界的今天和明天》。這本書全面闡述了終身教育的歷史必然性及其深遠的意義。如該書提出的21條革新教育建議的第一條是:“我們建議把終身教育作為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在今后若干年內制訂教育政策的主導思想?!?/p>
《學會生存》提出,“終身教育這個概念,從個人和社會的觀點來看,已經包括整個教育過程了……從今以后,教育不能再限于那種必須吸收的固定內容,而應被視為一種人類的進程,在這一進程中人通過各種經驗學會如何表現他自己,如何和別人交流,如何探索世界,而且學會如何繼續不斷地——自始至終地——完善自己”。最后,《學會生存》向我們提出了“向學習化社會前進”的行動和策略。
其實,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第十三章中,就講到終身教育的思想。馬克思說:“現代工業從來不把某一生產過程的現存形式看成和當作最后形式。因此,現代工業的技術基礎是革命的,而所有以往的生產方式的技術基礎本質上是保守的?!庇终f:“大工業的本性決定了勞動的變換,職能的更動和工人的全面流動性?!?/p>
第三句話很長,概括起來是說:大工業生產生死攸關的問題是要用全面發展的人代替局部發展的人。怎么才能做到全面發展?那就要學習,工人要接受教育,要把生產勞動和教育結合起來。只有這樣,工人不僅體力得到發展,腦力也得到提高,才能夠適應大工業機器生產的不斷變革。
雖然馬克思沒有使用終身教育這個詞,但他這些思想中不是包含終身教育的思想嗎?因此終身教育并不是“資產階級的教育思想”,而是十分先進的、有遠見的教育思想。終身教育思想在20世紀60年代提出來并很快流行不是偶然的,是社會發展的必然,也是教育發展的必然,因此我把它稱之為20世紀最重要的教育思潮。
我在想,《資本論》第一卷我在解放初就讀過了,在蘇聯時又讀過一遍,回國以后講教育學時總要講到馬克思關于人的全面發展的綜述,也總要引用《資本論》的論述,為什么就沒有讀懂呢?現在想起來,這也并不奇怪。這是由于我們長期生活在小農經濟的環境中,看不到生產的變革,不理解教育與生產勞動相結合的根本涵務。
例如,恩格斯在《共產主義原理》一文中提到:“教育可使年輕人很快就能夠熟悉整個生產系統,它可使他們根據社會的需要或他們自己的愛好,輪流從一個生產部門轉到另一個生產部門?!蔽耶敃r就不理解。直到80年代后期,我國經濟發生革命性轉變,許多工人下崗轉業,才真正體會到大工業生產的變革,并由此而造成的大批工人下崗流動。下崗工人再上崗就必須重新學習,參加職業培訓,這不就是終身教育嗎?
今天人類步入了知識經濟時代和學習化社會,每一個人都必須不斷學習才能適應社會的變革,才能使個性得到充分全面的發展。如今學習已經成為人的生活的一部分,成為人的發展的動力,社會發展的動力。
改革開放以后,為了提高教師的專業水平,我的老師輩的教育家,中國教育學會的老會長張承先、華東師大校長劉佛年提出要編一部教育大辭典供老師參考學習,他們讓我當主編。我當時雖已不是青年,但深感自己的學識不夠,但一再推遲未能成功,只好擔任下來。
原來想得比較容易,把教育學科中的概念解釋清楚不就行了嗎?誰知這個工作十分艱難,要把一個概念用簡短的文字表述出來,真不是一件易事,需要厚積薄發,查閱各種文獻,綜合各派觀點,凝聚成幾十字、幾百個字。我們組織了幾百人的隊伍,一干就是12年才完成。后來又編纂了一部《中國教育大百科全書》,又用了12年的時間。雖然很辛苦,卻是一個學習過程,使我學習了許多許多知識,也培養了我的能力。
2000年,我擔任中國教育學會會長以后,又重新回到基礎教育領域。因為我當過小學老師、中學老師,對基礎教育有深厚的感情。20年來,我走遍了中國大地,訪問了數百所中小學,向一線的老師學習了許多東西,更加堅定了我服務教育的初心。我總結了基層老師的經驗,提出了“沒有愛就沒有教育,沒有興趣就沒有學習;教書育人在細微處,學生成長在活動中”四句教育信條。我特別高興,現在這四句話已經被廣大教師所認可。
總結70多年的教育生涯,我覺得我的一生就是一個學習的旅程。今天,我雖然年事已高,作為一名老教師,仍然需要學習,繼續努力,把余生都獻給祖國的教育事業。